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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內特小姐(Miss Monette)是兒子在兩歲半上學前班時的老師,也可說是兒子一生中第一位老師。她年約五十多,身高中等,四肢瘦瘦長長,淡金齊耳短髮塞在耳後,配上一張略顯瘦長的臉,乍看之下頗像大力水手卜派的女朋友奧麗薇,但我們這位茉內特小姐卻一點也沒有奧麗薇的嬌弱。由她的外表來看,任誰都猜不出她以前是個「練家子」,當幼教老師前曾是個職業芭蕾舞者,因此她的長手長腳非常強健有力;而她那扁平的身驅怎麼看都不像生過五個孩子的樣子。當初我們參觀學校時,學校的校長就曾語帶玄機地說:「茉內特小姐是我們學校的寶。她是一個充滿驚喜的人,但你們必須慢慢發覺。」我們當初還不解其中深意,不過待第一次正式見到她,還真被她驚嚇了一下呢!

這是怎麼回事呢?由於兒子的學校是家長合作經營(parent co-op),父母親必須定期參與,到校幫忙許多事務。我們這些新生的父母的新生訓練就是學怎麼在學校幫老師,而給我們授課的正是茉內特小姐。茉內特小姐先給我們介紹教室的東西放置及安全規則。她在說這些事時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看來非常嚴肅。她要求我們每次下課前要把什麼玩具歸位到什麼架上,要怎麼放都有一定的規矩。當她講到給小朋友準備點心時,若有弄翻果汁或水的情況,希望我們盡量用抹布,除非沒辦法,盡量不要浪費紙巾。聽她這麼一說,許多美國爸媽都睜大眼睛,臉上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想這與他們平常用紙如流水的習慣大相逕庭吧!這時茉內特小姐再補上一句:「如果我看到你們浪費紙巾,我會很生氣」經她這麼一強調,那些美國爸媽大概都知道眼前遇到的是厲害角色,只能吐吐舌頭,乖乖聽話。

輪到講如何對待這些兩歲多的小人兒時,茉內特小姐讓我們坐在樹下的一張大毯子上。當大家都在認真聽茉內特小姐說話時,有一位媽媽沒有舉手便喊了一個問題。這時茉內特小姐眼睛也不抬地說:「如果你們有問題,請你們先舉手再說。」這時全場的父母都大笑,這笑聲蘊含了心照不宣的了然:我們這位老師是來真的。接下來的規定更明顯了,一條條的規定都是針對爸爸媽媽而來,包括:在學校當班時不能接手機;兩三個父母不可以聚在一起聊天,而忽略了小孩的安全;不要討論別人家孩子的行為問題;與任何家長溝通有問題請直接反映給老師知道,不要自組小團體等等。當茉內特小姐講完這些條例,只聽到此起彼落的嘆息聲。但她依然不改嚴肅的表情說:「信不信由你,這些規定都是為了你們的小孩好,否則我又要管小孩又要管大人,這個學校會一團糟。」經茉內特小姐這麼一註解,我們這些愛兒心切的父母也沒話說。

在回家的路上,老公不停地訝異著:「她是不是有德國人的血統啊?怎麼這麼一絲不茍啊?她這麼嚴肅會不會把孩子嚇壞啊?我們阿皮去學校會不會被她修理啊?」對於老公這些疑問,我也只能存疑。我只能猜這是茉內特小姐是在給我們這些新生父母下下馬威,對於教孩子她應該另有一套法寶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茉內特小姐那嚴肅的一面只是給我們這些年輕的爸媽看的,當小小人兒走進教室時她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馬上蹲成和孩子一般高,牽起孩子的小手,面露欣嘆造物主神奇的神色,和孩子親切地談話。這些孩子一下就跟茉內特小姐混熟了,他們一定沒辦法想像他們的父母對眼前這位和藹可親的老師抱的是另一番又敬又畏的情懷。

茉內特小姐對孩子們異常有耐心。若有孩子因爸媽離去而哭了起來,茉內特小姐便用她那如枯枝般細瘦但異常強狀的手臂將孩子抱在懷中,很有耐性地抱著孩子在園子裏繞,指東指西地分散孩子的注意力,逗孩子開心。若是遇到特別愛哭的孩子呢?我們的茉內特小姐就一直把他抱在手上,有時一抱就兩個鐘頭。這其間茉內特小姐不僅要哄孩子又要主持教室的活動,不時和每個孩子互動一下,還要回答值班爸媽的問題。我看她總是很鎮定,一點煩躁厭倦的表情也沒有,而且事情還是處理地有條不紊。每次我在學校當班後回到家,老公總是問我工作情形如何。十次有八次我都告訴他:「學前老師這工作真不是人做的。茉內特小姐她不是一般人。她是超人!」

漸漸地和茉內特小姐相處久了,我發覺她的臉雖然看起來很嚴肅,而對我們這些父母的要求一直都嚴格不減,其實她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尤其對我這種第一代移民又自己一個人全職帶孩子的新手媽媽特別照顧。每次我有問題,她總是很有耐心地聽完我的問題,做一番短暫的思考後,再很認真地回答我。因她知道我的英文不是時時刻刻都靈光,她總是會問我:「我這樣說妳瞭解嗎?如果妳不懂,我可以再想另一個方法解釋給妳聽。」神奇的是,在茉內特小姐體貼細心的解說下,我們的溝通幾乎都暢通無阻。她每次看我在困惑頓解後釋然的表情總會很誠懇地告訴我:「妳是個用心的媽媽,妳把孩子帶地很好。」這時我總覺得心頭一股暖意。

而茉內特小姐另一項特色就是她永遠都站在孩子這邊,替孩子說話。有一次我看到一位媽媽因為孩子在學校哭鬧不休而失去耐性,當著其他許多家長的面這位媽媽氣急敗壞地對著她三歲的孩子說:「你不覺得你這是一種很消極的攻擊性(passive aggressive)行為嗎?」這時茉內特小姐馬上一把將孩子抱起來,很鎮定地對那位媽媽說:「沒關係!沒關係!孩子不知道什麼叫消極的攻擊,他只是用他所知道有限的方法來博取妳的注意力。我們大人不也是用我們所知有限的方法在對付日常生活,是嗎?」她這麼說完後,整個教室的氣氛一下子由剛才的緊張轉換成一種體諒與寬容的愛,而那位媽媽也在大大地噓一口氣後平靜下來。

隔幾天之後在大家坐下的「圓圈時間」(circle time) ,大家坐下來唱歌互相問好。那天孩子們的心情都很好,沒有哭鬧的小孩,也沒有氣餒的媽媽。唱完歌後茉內特小姐突然悠悠地嘆一口氣,臉上浮現一絲欣慰的笑容說:「謝謝妳們這些媽媽!妳們把孩子照顧得那麼好!」在場的媽媽們聽了臉上都泛起一股會意的微笑,因為茉內特小姐的讚美是來自於看到這些小傢伙們無災無難,個個幸福快樂。

至於兒子與茉內特小姐的關係,那真像是一朵開得很慢但花期很久的花。由於兒子個性安靜內向,而在送學校之前從不曾離開我的手,所以特別黏我。送去學校,當然是哭了好多回。每回都是茉內特小姐把他抱在手上哄,逗他玩。我以為如此一來兒子會和茉內特小姐變得很親,但其實不然。下次我再帶兒子去學校時,他又是一副「我誰都不認識」的樣子。茉內特小姐和他打招呼,他連看都不看,更別說回禮了。放學我去接,他也不願跟茉內特小姐說再見,更別說像人家美國孩子還抱一下再走。對於這個小子的無禮我常覺得很尷尬,但茉內特小姐總是示意我「沒關係,慢慢來!他覺得自在時就會自然和我打招呼。」

至於在上課期間,那就更彆扭了。兒子不知是因為初到說英語的環境還不習慣說英語或聽不懂英語,他足足有將近一年的時間都不開口說話。要表達自己,頂多只是點頭與搖頭。對於這點,我也很無奈,因為他這小傢伙在學校一副「沉默是金」的樣子,待一出校門口就用中文吱吱喳喳地說個沒完。當我和茉內特小姐就這點溝通時,她很中肯地說:「別擔心,他覺得自在的時候自然就會開口說話。和他說英文是我的工作,你們家長只要把你們的母語照顧好就好。他現在只願意說中文表示他和你們很親,他還不覺得有必要和其他人建立的關係。等他想和我建立關係,他就會想說我的語言。我這樣說妳懂嗎?」聽她這麼說後,我也覺得有道理,於是就把這讓小蚌殼開口說話的工作交給她。後來我觀察她執行這任務,我再度感受到茉內特小姐那不可思議的耐性。她每次蹲在我們家那不足三尺的小人兒身邊,一邊說一邊比手劃腳,一邊察顏觀色看這這小人兒的反應。有時候我看她說了老半天,我們家那小老爺就是不領情,臉上也不笑,就是睜著一雙大眼睛專注地盯著眼前這髮色淡金泛白的婆婆,彷彿她是外太空來的一樣,而茉內特小姐還是津津有味地自說自話,一點也不嫌累、不氣餒。

茉內特小姐如此這般唱獨角戲唱了快一年的時間,事情總算有轉機。不知道是兒子腦筋裏那根神經終於接上了,或是他總算決定可以相信那許多小朋友都爭相擁抱的白髮婆婆是可以親近的,他開始對茉內特小姐顯露出善意的回應。漸漸地,他一看到茉內特小姐出現在教室,眼睛就會為之一亮,然後拿著手上正在玩的玩具走過去給茉內特小姐看。這時茉內特小姐就會和他說話,問他一些問題,那時兒子依然是以點頭搖頭來回答,茉內特小姐對這總是不說話的偽裝小啞巴也習以為常,絲毫不以為忤。有一天,茉內特小姐不知道問了兒子什麼問題,這小傢伙居然解除偽裝,用英文來回答她。我們的茉內特小姐聽兒子開口說話彷彿聽到天籟般,一下子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眶頓時紅了起來,抓著我的手一直問我:「妳聽到了嗎?妳聽到了嗎?」我站在一旁,看到這天底下居然有人為了我的孩子開口說話而高興地掉淚,我不禁也鼻頭一酸,連連點頭稱謝。

因為兒子總算開口說話這件事,我很驚訝地發現我和茉內特小姐居然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我們都很容易掉淚。還沒到小朋友學年結束那一天,茉內特小姐就先向我們這些家長預告她當天會很難過,如果我們看到她掉眼淚不用太緊張,因為她每年都會哭一場。而我這個人是天生愛哭,看人家哭絕對要加入掉眼淚的行列,所以對茉內特小姐的預告謹記在心。早在學年結束的那一天,我便將所有的謝意都寫在一張卡片上,並在卡片中夾上一個中國紅包,告訴她這裏面包含了兒子的阿公、阿媽、阿姨、爸爸、媽媽對她的謝(的確如此,因為那紅包裏的錢都來自長輩給的壓歲錢),讓她知道我們一家人是多麼感謝她,在信尾我並附註,希望她在我們下次再見面時不要多說什麼,以免兩人淚水絶堤,氾濫成災。在學年結束那一天,由兒子將謝卡交到茉內特小姐手中後,我們便輕輕擁抱一下,互道珍重。我們臨走之前回頭一眼,當初我們以為是德國後裔的茉內特小姐,現在臉上是淚水與笑容交錯著,完全不見初見面時的犀利與嚴肅。

兒子在茉內特小姐的祝福下由兩歲班升到三到五歲班。現在四歲的他每次經過茉內特小姐的小園子都會尋找茉內特小姐的身影。當他看到茉內特小姐時總是扯著嗓門大喊:「嗨!茉內特小姐!」茉內特小姐也會回以:「嗨!尼可拉斯!」兩人互相揮揮手,笑一笑後,一個繼續爬他的小坡到他的大校園,一個則回去繼續照顧眼前一群兩歲的小傢伙們。兩人的相會很有一種「相視而笑,莫逆於心」的感覺。

最近我好不容易懷了第二個孩子。當茉內特小姐知道這消息後,她又驚又喜地給我一個擁抱並且激動地告訴我:「我每次一想到尼可拉斯要畢業去上幼稚園就覺得很捨不得,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見到你們這個可愛的小家庭。沒想到尼可拉斯將會有一個妹妹,這樣兩年之後你們又會回到這個學校,我又可以再見到你們了!」

我也喜孜孜地對她說:「對啊!對啊!妳哪兒都別去,只能留在這個學校,因為我們還會為了妳再回來。」

茉內特小姐聽了以後哈哈大笑說:「我哪兒也不會去!就等你們回來。妳看,我覺得和這個孩子好親呢!她還沒出生我們就約定好了!」

我很篤定地說:「是啊!她是個很幸運的孩子。還沒出生就有最好的老師在等她呢!」

聽我這麼說,茉內特小姐眼眶又一紅說:「喔!我好感動別把我弄哭了

這時我不禁哈哈大笑說:「對!我們說好別把對方弄哭的

走出學校大門,我不禁想著自己當初寫給她的卡片上的文字:「茉內特小姐,希望妳的上帝保祐妳!妳真是人間一顆罕見的珠寶啊!見著妳的人無不訝異於妳剛中帶柔,柔中帶剛的光彩!只有很幸運的孩子才能遇著妳,由妳引出他們內裏的光芒,讓他們也成為一顆顆明亮的珠寶,閃耀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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