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生日在三月，但我在一月份就開始思慮籌劃他的生日派對。
在美國，孩子生日是一件大事，父母們莫不竭盡全力替心肝寶貝辦一個派對，讓孩子一年一年期待長大一歲這件事。我的美國朋友瑪德倫素知我們中國人對孩子疼愛不下於美國人，但還不至於像他們美國人一樣瘋狂慶祝孩子的生日。於是她在我兒子還沒出生之前就告誡我，不管我要不要給孩子辦盛大的生日派對，她那方面一定會給孩子準備豐盛的禮物，屆時我不可以從中作梗，說她太浪費，寵壞孩子。
我當時聽她這麼說，只覺得好笑。心想：「那有人這麼堅持要送孩子禮物的？」但沒想到她其實是話中有話，其目的是要讓我對於美國孩子生日派對這個「文化」有個心理準備，不要對美國人大肆舖張地辦派對太驚訝。而我，迷迷糊糊地將孩子拉拔到三歲才開始體驗到這文化的「偉大」，為它感到困惑並開始省思自己是否要融入這種文化當中。
這話怎麼說呢？孩子三歲左右，我們開始接到朋友生日派對的邀請，於是便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開始接受生日派對文化的洗禮，一家一家派對去參加，一次又一次看得我們頭昏眼花。有句話說「美國是孩子的天堂」，我不曉得孩子們在這天堂裏快不快樂，但至少父母們是做牛做馬般地將這天堂夢實現。我們參加過的生日派對由小規模爸媽自營，吃喝玩樂都由兩個大人一手包辦，到中規模租充氣跳床，可載人小火車，請變魔術小丑來家裏辦，到大規模去遊樂場所慶生都有。那派對之慎重可由最初的邀請函到派對上的裝飾，乃至杯盤餐巾紙上所印的主題都是一系列搭配好的圖樣與顏色可見一般，一點都馬虎不得。而吃的食物不論是自己準備、或餐廳外送乃至到府外燴，都是滿桌排開的食物，吃都吃不完。我們聽過最誇張的是請專辦生日派對的公司將家裏後院弄成一個迷你賽車場，小客人們來了有一字排開的服務人員將孩子接手，父母則請到一邊享用雞尾酒及廚師現場做的高級美食。四、五歲的孩子們在賽車場內快意馳騁，父母們則在一邊聊天享用美食，兩造相安無事，誰也不去煩誰，直到派對結束。
至於那集所有人祝福的小壽星們呢？他們所享受的大概是人類史上最豐足的物資。除了一場又吃又喝，玩玩跳跳的生日派對，他們所得到的禮物簡直可用成山成谷來形容。每個禮物都是精心包裝，美侖美奐。拆開來看則什麼內容都有，玩具洋娃娃，電動玩具，藝術美勞用品，種類之多，不一而足。有一次我看到朋友在孩子外辦派對結束之後將收到的禮物搬到車上，大大小小二三十件禮物，塞在一輛SUV車內剛好滿滿一車。當我站在一月暖暖冬陽下，看著朋友將一整車的禮物載走，我內心不禁開始發愁：「才五歲的孩子就有那麼多物質上的享用，下次她感受到真心的歡欣是什麼時候呢？兒子五歲的生日也就快到了，我們也要來這麼一場派對，然後再處理孩子被養大的胃口嗎？」我不想讓孩子以為生日就是以他為中心，奢華慶祝，理所當然地接受堆積如山的禮物；但我也不想像另一個媽媽朋友因怕孩子養成奢華習性，而以「損福報」為由，一次生日派對也不辦，一點有關生日的慶祝歡樂也沒有。
就在我開始絞盡腦汁，思慮該如何給兒子一個剛剛好，不舖張又不剝奪他童年歡樂的生日派對時，許多解決的好主意就像天兵天將一樣從天而降，將我的問題一下就解決了。話說有一天我邊吃早餐邊讀我們這個城送來的社區通訊報，很意外地在報上一角看到一則公告，宣佈我們社區中心提供替小朋友辦生日派對的服務，包辦所有派對會場佈置，活動設計，購買蛋糕與點心，以及回贈小客人的小禮物。當我瞄到這服務所收取的費用，我簡直不敢相信：招待至多到二十五位小朋友，僅收美金兩百五十元。我算算兒子四歲時我們在家給他辦的生日派對，當時我們才邀請六位小朋友，我買東買西的花費就不只兩百五十元，更別說加上籌備的心血與時間了。當初我一位台灣來的朋友目睹我這樣奔進忙出地辦那場生日派對，再加上我告訴她那些看似不值錢的小禮物玩藝與裝飾用品花了我多少錢，嚇得她拍胸脯直說還好她沒有孩子，省得這番勞民傷財地折騰。
看到這麼好的服務，我還等什麼呢？馬上打電話去社區中心的休閒活動部門詢問。那看來二十出頭的派對專家(party specialist)海瑟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釋他們的收費那麼低是因為所有的派對裝飾是重複使用，毋需一再購買；幫她辦活動的工作人員則是需要拿社區義務服務學分的高中生義工；而派對的場所就在那現成的社區活動中心內，寬敞明亮的空間，一應俱全的桌椅，讓人覺得不用這場所真是太暴殄天物了。於是我們很快選定一個日期，由兒子選一個他最喜歡的太空飛行當派對的主題，便歡喜地回家等待生日派對的日子來臨。
兒子很興奮他將有一個太空人生日派對，並知道我們這次可以邀請許多小朋友來，便開始自己擬邀請名單，當然也開始期盼他會收到「很多很多很多…」的禮物。而我這當媽的，則開始私下謀略一項不能被他知道的密謀，這當然也跟他將收到「很多很多很多…」禮物有關。這是什麼密謀呢？那就是我在他的生日邀請卡後面加上一個附註，其內文是這樣寫的：
尼可拉斯很幸運地已經擁有許多朋友與玩具。與其帶一個禮物來送他，我們將會很感謝您如果您可以用尼可拉斯的名義捐款給您所屬意的慈善機構，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謝謝！
(Nicholas is blessed with so many friends and toys that he already has. Instead of bringing him a present, we would really appreciate if you would make a donation to any charity organization of your choice in the name of Nicholas to help those who are much in need. Thank you!)
進行這一部份密謀其實並不困難，因為兒子基本上還不會讀字，是個快樂的小文盲，他根本不知道我在卡片上寫些什麼，還很欣喜地幫我將寫好的卡片放到信封內，小心地貼上一個郵票，監督我將卡片放到郵筒內送郵。真正困難的部份是在如何對他解釋他生日那天不會收到「很多很多很多…」禮物，而那些本來該送給他的禮物又到哪兒去了？
這個艱鉅的任務榨乾了我好多腦細胞，我想了各種方法要如何解釋給兒子聽，其中也包括不能在擺平小孩之前和老公說，否則他這直腸子一下就將消息宣佈給沒有心理準備的孩子，兒子肯定會大失所望，放聲大哭，我也落得功虧一簣。終於，在派對一個星期前，我覺得自己頭腦已經想清楚，便決定對他說明這整件事。我將他叫到我的書房來，對他說：「你知道嗎？這次你的生日派對很多人會來參加，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送你一個禮物？」
兒子露出一臉不解說：「為什麼？妳不是說我們去人家的派對都要帶一個禮物嗎？」
我說：「對啊！但是這次你的很多朋友可能會選一個做好事的地方，用你的名字捐錢給他們，讓他們去幫更多的人。就像你把自己的玩具捐給沒有玩具的小朋友一樣。」
兒子聽後「喔！」了一聲。他平常看我有時候捐一點錢給慈善機構，對捐款略有概念，但最實際的層面是捐款可以讓他拿到警察協會或消防隊員協會送的貼紙。他總是將這些貼紙貼在衣服上，神氣十足地假裝他也是個警察或消防隊員。他的小腦筋思考了一下，便皺著眉頭說：「那我怎麼辦？」臉上一副「沒有玩具我怎麼活下去？」的樣子。
於是我便拉著他的手到電腦前，跟他說：「媽媽現在給你在網上訂一個你最喜歡的玩具，叫UPS（他最喜歡的卡車，每次來都給他帶來驚喜）給你送來。你已經收到瑪麗安（他的babysitter）給你的太空飛機，你還會收到瑪德倫阿姨送你的禮物。這樣你就有三樣生日禮物了，你說你是不是很幸福呢？」
兒子一聽我要在網上給他訂禮物，高興地猛點頭。我於是問他：「全天下那麼多玩具，如果你只能選一個，你會選什麼？」
他連想都不用想就說：「樂高消防隊！」
於是我們上網一起找到他要的禮物，我教他如何一步一步完成訂貨程序，待我們完全訂貨事宜，他完全忘了他不會拿到很多禮物這件事，一心只期盼著他最喜愛的樂高組合玩具快點到來。
在兒子生日派對邀請函寄出幾天後，我開始接到小朋友的父母們打電話來確認他們是否會到。其中一位媽媽依芙和我是好朋友，我們的孩子一個星期有三天在她家玩，三天在我家玩。兩個孩子好得似親兄弟一樣。依芙在電話上很試探性地問我：「我知道妳的美意，但我有一個禮物，我想尼可拉斯會高興得跳到天花板那麼高。我可不可以還是給他準備一個禮物，一個小小的禮物，真的！這樣我也可以順便教麥可送禮的藝術。」聽她這麼說，我怎麼好拒絕這最高乘，足以送一個五歲孩子上天花板的送禮藝術與心意呢？於是我便欣然同意。至於其他的父母們，他們在電話上都大力讚揚我這個做法，有的也不忘抱怨一下為了生日派對去挑禮物是多累人的事，有時帶著孩子去，沒買兩份，一份送禮，一份給自己的孩子，還真是出不了店門。更別說還要去買包裝紙、緞帶這些東西，花一大把時間包裝地光鮮奪目，結果孩子們卻看都不看就撕碎在地，如落花流水般
總算，孩子生日派對的那天終於到來，我們一家三人只帶了招待大人的蘿蔔酥餅、豆花、礦泉水便出發前往會場。心情之輕鬆完全不同於去年自辦的慌亂與緊張。在車上我再一次提醒兒子他不會收到很多禮物，他很理所當然地說：「我知道！妳已經告訴我了啦！」
到了會場，許多孩子都來參加。兒子看到他的玩伴一個一個來到，高興地不得了。我們的派對專家海瑟帶著孩子們玩各種遊戲，每個孩子都玩得臉紅撲撲，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專門供擺禮物的桌子上空無一物。回到家後我將小客人帶來的卡片一一打開，一張一張仔細地讀，心裏感到非常感動，於是我便將那因麥可送他消防隊火車而高興地像在九霄雲外的兒子叫來，一張一張讀給他聽。
「親愛的尼可拉斯，生日快樂！我們用你的名字捐款到Heifer。他們會用這筆錢買一群小雞給非洲窮苦的小孩，讓他們自己養小雞，小雞長大以後，就會下蛋，這些小朋友就有雞蛋可以吃，雞的糞便還可以用來種菜。……. 親愛的尼可拉斯，我們用你的名字捐款到洛杉磯兒童醫院去幫助那些生病的孩子們……. 親愛的尼可拉斯，我們用你的名字捐款到KCET公共電視。….親愛的尼可拉斯，我們用你的名字捐款到希望之城去幫助那些癌症病人，隨信附上四塊錢冰淇淋禮券，希望你媽媽帶你去吃一個大冰淇淋…..親愛的尼可拉斯，我們用你的名字捐款給流浪者之家，讓他們好好吃一頓飽…. 親愛的尼可拉斯，我們用你的名義捐款給慈濟基金會…」
我每唸一張卡片便問兒子有沒有聽到。雖然他的心神被麥可送他的消防火車所吸攝住，但他是分了一部份的心來聽並回答說：「喔！Heifer？我長大也要捐錢讓它去買小雞......喔！兒童醫院？我以後也要捐錢給他們…嗯，媽，我們也可以捐錢給KCET嗎？我們每天都看公共電視台的卡通，我喜歡公共電視…」
當我聽到兒子這麼說，我的內心真是對這些父母們充滿了感謝，謝謝他們幫我把兒子的生日變得那麼有意義，讓孩子在這個年齡就知道世界上有那麼多在幫助別人的善心人，而他也可以成為其中一員。於是我出奇有效率地馬上提筆開始寫謝卡。卡上是這麼寫的：
「親愛的阿里，
謝謝你來參加我的生日派對。我和你玩得很高興。也謝謝你用我的名字捐款給Heifer。我開始感受到我的生命如何在我生日那天可以連接到許多人的生命。我以後有自己的錢，我也會再捐錢給Heifer。我學到在我生日的時候有比收到禮物更重要的事。 愛你的朋友，尼可拉斯」
(Dear Ari,
Thank you for coming to my party. I had a fun time with you. Also, thank you for making a donation to Heifer in my name. I am beginning to see how my birthday can touch so many other lives and I will make some donation to them when I have my own money. I am learning to see there is something bigger and more important than receiving a gift on my birthday. Love, Nicholas)
在我將所有的謝卡都寫好後，我心中感到異常輕鬆愉快，不僅為生日派對大功告成而鬆一口氣，也為了不再為孩子以後每年生日禮物的問題感到愁煩而高興，因為這個生日捐款的作法將成為我們家的傳統，至少到他十八歲以前是這樣。至於那些生日賀卡，我以前都為了要不要替他收留保存感到很為難，但這次我很篤定明白地知道：「收！當然收！讓他長大了一張一張去看。多有意義啊！」
原文登載於2007年7月號讀者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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