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我家的學前識字教育，我可說是一事無成，但孩子卻自然天成。
身為一個熱愛文字的母親，我有沒有想教兒子識字，好讓他能和我一樣遨遊在文字的領域，領受文字所獨有的奧妙呢？那答案是當然有啦！要不是兒子堅決抵抗，我現在也可能像許多驕傲的父母一樣，常在有意無意之間透露出四歲的孩子已經可以認得幾千字，或可以背誦幾百首唐詩了。但還好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虛榮夢想。因為兒子堅決抵抗學認字這件事讓我有機會重新省思學前教育這件事，再度思考什麼對孩子才是最好的。
自孩子一出生，我就在為他準備一個早早起跑的學習旅程。家裏的中文童書成箱成箱的由阿公、阿姨們自台灣運來，加上我自己研究的美國兒童文學的童書一大落，我們家幾乎可以開個書店。更別說一大排的有聲CD，其內容從唐詩三百首到三字經，一樣都不缺，很有矢志要將這個剛出生的小人兒變成學富五車的大文人才子的架式。再加上我三不五時讀到育兒書裏那些大力鼓吹父母愈早開始教孩子識字愈對孩子有益的訊息更讓我深信學前教育這條路是非這麼走不成。
但等到我真正開始將這計畫付諸實行時，我才知道其艱難與不可行。在兒子兩歲多時，我在牆上貼一張大壁報紙，寫上他的中文名字，然後將他領到這三個大字前開始逐字地教他。沒想到教了半個鐘頭，兒子以一副彷若太古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與我有何哉？」的表情回看著我，彷彿在問我：「我吃飽睡，睡飽玩，這三個方方正正的圖畫干我什麼事？」
中文行不通，那英文總可以吧！於是我開始教他「A」和「B」這兩個字母。但同樣地也搞了半天，他還是分不清楚那個是「A」，那個又是「B」。這下我可慌了，開始擔心兒子是不是腦筋或眼睛有問題。人家在「媽咪與我」親子課的小蓋瑞十八個月大就會把所有的字母無誤的排回拼圖裏，為什麼我兩歲多的兒子還分不清「A」和「B」呢？我將我的擔憂告訴老公，他也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想不出來為什麼他的寶貝兒子對這麼基本的字形都分不清楚。在我們倆做父母的自己嚇自己後，又自己安慰自己說：「也許孩子還小！過一陣子再說吧！」
過一陣子嗎？於是我真的每隔三四個月便將兒子帶回去那面大字報牆前重新教他認他自己的名字。但隨著他年齡愈增，他的識字沒有一點長進，反倒是他的表達能力愈顯清楚。他一次比一次堅決地告訴我：「媽媽，這個遊戲一點都不好玩。我一點都不喜歡。」或是直截了當地說：「妳又要叫我認字了嗎？我不要！」
對兒子這般強烈的抗拒，我有幾分傷心，也有幾分氣餒。有幾次我真地想狠下心來告訴他：「不管你喜不喜歡，你就是要給我學！這不是你可以選擇玩不玩的遊戲！」但是我想到我自己自三歲起就被我那在高中教國文的爸爸強壓坐在他書桌旁的小桌前，哭哭啼啼地背著三字經，用小肌肉尚未發達的小手握筆艱困地學寫中文字的歲月，我又不忍心強逼兒子走上與我相同的學習路程。雖然我自己很小就會識字讀書，但那條旅途的確很艱辛。難道沒有更容易，更快樂的學習方式嗎？在沒有想到更好的教兒子的方法前，我只好放這說起話來義憤填膺的小文盲回去過他的「文字與我有何哉？」的優哉日子，只待我一想到更好拐他中計的妙法，定當馬上將他抓回繩之以文字無上之法。
在我思慮兒子學前教育這檔事時，我當然也不忘去徵詢他學校老師的看法。當我把我的憂慮表達給兒子三歲的老師友蘭達小姐時，她那睜大的眼睛及力持鎮定以免在我面前大笑出來的表情彷彿在說：「天啊！又一個瘋狂的亞裔媽媽，想要把孩子在三歲變成一個小莫札特或愛因斯坦！」但她畢竟是沒有這麼說的。友蘭達小姐很有耐性地跟我解釋每個孩子的發展步調都不一樣，有的早識字，有的晚識字。當他們的腦部發育到能勝任識字的時候，他們會不費吹灰之力地一下把二十六個字母一下學起來。她並且說我兒子還小，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要我別擔心。
聽了友蘭達老師這番話，我稍微放心一下。但每隔一陣子我又舊疾復發，把兒子叫來問他這個字是「A」還是「B」。我雖知道這般填鴨於孩子無益但卻沒法停止自己神經質般的逼問。直到有一次我將正在玩地好好的兒子叫來，又對他行起「文字獄」酷刑，問他那個字是「A」，那個字是「B」。他很小心地看著我的臉，彷彿在想：「媽媽一玩起這遊戲就變得很可怕。說錯了她就會生氣。」
他想了一會兒，眼中充滿了猶豫與害怕，囁嚅地說：「B？」
我聽他又說錯了，忍不住嘆一口氣說：「這是A！」
孩子彷彿意識到自己的表現很讓媽媽失望，一向在我面前活潑開朗的他這下變得不知所措，抿著嘴唇站在那不知該怎麼辦。我看他身處如此窘迫之境，心裏突然一陣心痛。我將他攬進懷裏，在他額頭上親一下說：「寶貝，對不起！你還沒有準備好要學這些字，媽媽不應該一直問你。以後我不會再問你了，好不好？」
孩子彷若獲得大赦般，亮著大眼睛問我：「真的嗎？」
我點點頭。
他喜得學印地安人歡呼一下，又奔回去他原來在玩的東西，繼續他的「化外之民」的生涯。
孩子一下子又恢復原本的快樂，我卻坐在沙發上愣愣地想著：兒子眼中的恐懼刺地我的心好痛。我養他育他，所為為何？為了要他早認幾個字，我就遏殺他的自信心與學習的樂趣嗎？我犯得著為了教孩子多識幾個字，搞得我們母子關係緊張成這樣嗎？讀書識字真的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嗎？我坐在那兒愈想愈覺得自己的眼界的狹窄，行徑幾近頑冥不靈。
然而，雖然我對所謂的「學前教育」有懸崖勒馬的舉動，但接下來又要怎麼做呢？難道就這麼放牛吃草過日子嗎？還好有一位朋友及時給我指點迷津，否則我還真是心裏沒個譜，不知道再下來騎驢看唱本要看那一本呢！
話說我這位朋友阿蘭，她是金融界的一位奇才，事業上一帆風順，生活也過地愜意充實。她在工作之餘，常常五湖四海暢遊，足跡所及之處還不是一般旅客可到的人跡罕至之境。回來之後，她總將旅遊所見所思寫成一篇篇遊記，寄給親朋好友們分享。我每每收到她那清麗動人的文字與見解卓絕的才思，總是再三捧讀，讀後總忍不住讚嘆她是人間瑰寶。
兒子四歲左右，阿蘭因開會經過洛杉磯，特地抽空來探望我們一家。我們在閒談之間，聊到阿蘭的文思敏捷，我這天下癡心父母代表忍不住問阿蘭幼年是否有良好的學前教育，否則怎麼那麼才高八斗。阿蘭聽我這麼問，很有趣地打量我，然後搖搖頭說：「沒有！我在正式上小學一年級之前一個大字也不識。我的學前教育就是整天在田裏撈蚵蚪，溪裏抓蝦。」
聽阿蘭這麼說，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因為我和阿蘭同一年考進大學，聽說她進大學時作文和數學是滿分。我真高興我的爸爸當時不在場，如果他知道當初辛辛苦苦栽培我竟敗給一個完全沒有受過文藝薰習的鄉下小姑娘，那他老人家真地要氣暈了。
看我那麼訝異，阿蘭也很不解地說：「難道妳也糊塗了嗎？要寫出好文章，不是光把會用的字堆砌起來就成。還要對生命有很強的感受力與觀察力啊！妳成天拿那些已經死掉幾百年的人寫的詩詞往妳兒子腦袋塞，那些都不是他的生命情境，塞在他的小腦袋裏只是阻斷他的活水源頭啊！他現在這個年齡就是要盡情地去玩，去用他的感官探索這個世界，活地開開心心、淋漓盡致。等到他想表達時，他自己會想辦法表達，用文字、音樂、繪畫、或舞蹈去表達。妳看那麼多真正有才氣的藝術家，他們的表達方式往往是很自發的，沒有一絲造作與匠氣。」
我聽阿蘭這麼一說，真有恍然大悟之感。對啊！沒有真正的感受力與觀察力，能表達出什麼東西？不過都是一些鸚鵡學舌的小招術罷了！我先前所做的真可謂本末倒置。就好像將一隻畫筆塞在孩子手中，卻沒給他機會去體會觀察這個世界的光影色彩，就要他開始作畫。沒有真正對生命有深刻的感受，孩子充其量不過是個畫匠而已。難道這是我要給孩子的嗎？
我看看在一旁玩地一身是沙土的兒子，心中很是「好家在」。還好是他的頑強意志阻擋了我「學前教育」的計畫，不然我可能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是個成功的媽媽呢！於是我當下宣佈：「我家的學前教育今天也要教改！那就是不教而教謂之教！孩子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玩！」
對於這項教改計畫，我們一家都受惠無窮。兒子成天都很認真在玩，完全不用擔心他媽媽會逼他學中文或英文字母。我也樂得清閒，不再去想如何拐兒子學幾個字母這檔事。有趣的是，沒想到有一天，兒子跑來跟我說：「媽媽，A 就是像火箭一樣，上面尖尖的，下面有一橫，像一個架子一樣。」我很好奇的問他：「咦！你怎麼就知道了哩？」他很得意地說：「因為我太喜歡火箭了，所以我一看到火箭就想到A！」後來兒子又陸續來跟我報告他的發現，包括那些字母像他的太空飛船，那些字母像太空衛星，那一個字又是消防隊的「F」。我替他數一數，發覺他自己認得一半以上的字母了，讓我這當媽媽的樂得撿了個大便宜。
至於中文，那就更有趣了。有一天兒子挨在我身邊看我在電腦上打中文，他由一大篇密密麻麻的中文字中指出一個字「只」，問我說：「媽媽，這個有一個小盒子，下面加兩隻腳的字是什麼？」我說：「只，只有的只！」於是他跟我要了一張白紙和一隻筆，趴在地上開始寫「只」，寫了一整頁。我問他為什麼要寫那麼多「只」，他說：「因為我覺得這個字很像機器人，太可愛了！」說著說著，他又站起來回到我身邊說：「媽媽，妳把螢幕往下動一動。我還想看看有沒有很好玩的中文字我可以學的。」聽他這麼說，我對身邊這個勤苦自學的小男生真要刮目相看了。真難想像他就是幾個月前那個拒絕學認字的化外之民嗎？
待他又學了「回」和「自」兩個字後，他又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媽媽，我要妳每天給我功課。我的同學都有功課要做，我也要。」
我皺皺眉頭，假裝事情有點困難地問他：「你確定嗎？」
他很認真地點點頭。
於是我告訴他：「嗯，讓我再想一想！等我想好再告訴你，不是每個人要寫功課就可以寫功課的。」
往後幾天兒子又回到他的無文字生活，天天玩樂，完全忘記跟我要功課這件事，我也沒再跟他提起。兒子能很自發地想要開始學認字，我固然欣悅，但我又何必急著在他頭腦最活水源頭創意不斷時做這件事呢？連我們中國的大文豪蘇軾不也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嗎？兒子再過半年就要正式去上幼稚園了，那時他可是天天有功課要做。巧的是幼稚園的期望是孩子入學前只要會認自己的名字就夠了，那不是和蘇東坡說的相吻合嗎？那我又急什麼呢？還是玩比較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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