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在美國居住了好一陣子後,嫁在美國的台灣人家當媳婦,然後在美國生孩子當家,對我最艱鉅的挑戰莫過於三代同堂。聽遍了許多與我一樣是「台灣媳婦,美國媽媽」的朋友的遭遇,我只能說:「為母則強。三代同堂,當媽的要自強。」

        這話怎麼說呢?就從孩子出生那一刻開始說吧!孩子一出生,除了當父母的天地一下大翻轉外,當祖父母的生命也多少感到級數不等的大小地震。這時三代同堂的互動開始了,而所謂的挑戰也開始了。這挑戰不僅包括前兩代對第三代的教養態度,也很意外地再度迫使父母由祖父母的權威中掙脫與成長,再度讓祖父母輩必須放下自己的權威與經驗,放手讓自己早已成年的孩子去做他們自己想成為的父母。這段掙扎的過程,我家花了近五年的時間才完全。其中經歷了無數次毫無建樹的大小爭吵,還有在婚姻治療師的諮商室內憤怒的指責控訴,與事後收到令人心頭淌血的高額婚姻治療帳單。但,回頭看這一路走來,再看看眼前這一家三代祥和的景象,覺得為了新時代的和平,之前的一切混亂與辛酸都是值得的。

        那麼,為何我在提這挑戰前要先說「為母則強」呢?因為說實話,有一些公婆媳婦的衝突如果不是因為有小傢伙出生,是根本不會發生的。我這個當媳婦的在沒孩子之前公公再怎麼說些不稱心的話,我也不會有膽去反駁,許多時候忍一忍就算了。但從懷孕一開始,全身高漲的荷爾蒙讓女人努力想要保護腹中的小生命,不受到任何傷害,包括身體的、心靈的、情感的。那一發不可收拾的護仔情緒,在到女人要生產之前,已經讓一個女人由原本有點焦慮的母雞變成一隻母熊,隨時會為了保護小熊而攻擊敵人。而對那常常說些刺耳話語的公公,我的態度很自然地由傳統溫順的台灣媳婦轉變成「蝦米都唔驚」的美國黑母熊。

        至於夜夜睡在我身邊的那個枕邊人呢?孕育他成為「台灣之子」的文化只教他如何做好父母的好兒子,至於做好丈夫,他還在學習當中,而且學得有點心不甘情不願。那做個好爸爸呢?他壓根兒沒想到當爸爸也要學。對於我的日漸高漲的荷爾蒙與一個晚上起來尿尿十次這些事,他一點兒也不受到影響,天天還是過著悠閒的生活。記得有一次我很嚴肅地對他說:「以後你爸爸不可以在孩子面前說歧視有色人種的話!這樣會誤導孩子的人生觀,他在美國長大會不快樂,因為他會歧視身邊和他不一樣的人!」他聽了一副「這是那門子跟那門子的事」的表情,完全不懂他爸爸的言論為什麼對我們的孩子的幸福快樂有影響,也不了解他大腹便便的太太為何要這麼緊張兮兮,每天都處在高度警戒狀況。被我逼急了,他只能說:「好啦!好啦!我會跟他說啦!」至於他什麼時候才會覺得有「必要」去說和有那勇氣去說呢?孩子出生四年以後。

        在老公真正履行他的話,去和公公溝通種種會影響孩子的言行之前,我這隻母熊可不是只在後面為老公鳴金擊鼓,搖旗吶喊,推他上戰場。我自己也有我的仗要打,努力由我母親的權威教養中掙扎出來,成為我自己心目中想當的母親。我的母親對我們兄弟姐妹幼年時的教養可說是斯巴達式教育,許多小錯動輒以水管、藤條伺候,再加上三不五時的威脅要將我們掐死或遺棄,讓我們的童年充滿了恐慌與懼怕。雖然她年紀大了以後,吃齋唸佛,當年兇狠的氣燄不再,但無論如何,我發誓絕不讓我的孩子經驗到我當初的恐懼。

        我這「母熊護仔」的高潮戲在母親飄洋過海來美國看孫子時正式上演。我那從小被婆婆寵壞的老公還以為這次丈母娘來會像他自己的媽一樣,無怨無悔地為女兒煮飯燒菜,打掃家裏,帶帶孩子,可想不到卻目睹到丈母娘與老婆為了怎麼帶孩子而怒目相向的場面。

「快點吃!快點吃!不然我不愛你了!」阿嬤在孫子吃飯速度慢下來時很自然地這麼說。

「媽!妳不要這樣跟孩子說話!」坐在一旁的我馬上出言阻止。

「那不然要怎麼說?」阿嬤有點不高興地問。

「我不知道妳要怎麼說。反正就是不要這麼說。」一下子也不知道怎樣將兒童心理學書上的道理解釋給母親聽,說了她可能也不懂,反正先阻止了再說。

「為什麼?」阿嬤的權威受到了挑戰,口氣中已有明顯的不悅。

「因為這樣對小孩不好。」我降低聲量因為有點兒害怕母親生氣。她以前年輕時生起氣來可以噼哩趴啦大罵三個鐘頭,餘怒繞樑三日不散。

「騙人不知!我帶四個孩子都是這樣說,也沒怎麼樣!」第一響雷聲劈下來了。

想到小時候所承受的恐懼與現在內心裏還在發抖的那個孩子,我突然對這個成年的自己到現在還不敢說出心裏的感受與想法感到厭惡。為了要安撫心裏那個瑟縮的孩子與我懷中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我決定站起來用頭頂去迎那接著要轟下來的雷響。「就是有怎樣我才叫妳不要這樣說」我說。

「我養妳這麼大,妳現在翅膀硬了,開始嫌我沒知識,不會帶孩子。」媽媽又開始她的那老套控訴言辭,彷彿我長大了是一種罪惡,一發表自己的意見更是犯了滔天大罪。

「妳要怎麼想那是妳的事。孩子是我的,我不要孩子以為他吃飯慢一點就不被愛。」我總算腦筋擠出一點清明來對自己的媽媽說話。對我而言,天下最難用理智來面對的人就是我自己的母親。

「好啦!妳去愛啦!愛!愛!愛!我看妳能愛到哪裡去。」阿嬤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站起來,不悅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那頓飯是不歡而散,但隔天阿嬤又好像沒事一般,走出房間來和我們說話,而她也明顯對於要對孫子說什麼小心多了。但有時候她對孩子嚴苛的習氣還是會讓她說出一些不合宜的話。

有一次我和她在越洋電話上聊天,她要求兒子來跟她說話。我便對兒子說:「阿皮!阿嬤要和妳說話,快點來!」

阿皮那時正在忙著玩,再加上他不喜歡對著只聞人聲不見人影的電話說話,他馬上毫不猶豫地說:「不要!我很忙!」

我將阿皮的意思轉達給阿嬤,她馬上很不高興地發起牢騷說:「阿皮不喜歡阿嬤因為阿嬤沒有錢,是窮光蛋。阿皮只要跟阿公(指我公公)說話,因為阿公有錢。」

我聽了這套控訴辭令馬上大反彈,因為那是我小時候我媽常用來解釋為什麼我們小孩和我爸爸比較親,和她比較疏遠的理由。我小時候每次聽到這樣的控訴總是很委屈,覺得自己被「錢」這個東西給污辱了。那時我只敢在心裏吶喊:「媽媽!我也是很愛妳的啊!如果不是妳脾氣變得那麼暴躁,那麼常對我們打罵,我也還會像個小小孩一樣膩在妳的懷裏啊!為什麼妳都不懂呢?為什麼妳什麼事都要歸到錢上頭呢?」而手握電話筒那刻,我簡直沒辦法想像我的媽媽又拿那一套當初刺傷我心靈的話來用在我剛四歲的兒子身上。四歲的孩子懂什麼?他連「十」和「一百」那個大都搞不清楚,他懂什麼錢?當下我怒不可遏,心跳氣喘地對媽媽說:「妳以前對我這麼說,沒有人保護我,妳現在居然又對我的孩子說這樣的話?」

我母親在電話那端還不甘示弱地說:「本來就是!阿嬤是窮光蛋,沒有人喜歡和窮光蛋說話。」

我已接近咬牙切齒地對我媽說:「我告訴妳,以前妳當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也不能拿妳怎麼樣。現在妳當阿嬤,妳還以為妳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讓妳這樣和我的孩子說話!」

「那我要怎麼說?那本來就是事實。」媽媽還在嘴硬。

「我的孩子對妳做了什麼對不起妳的事,妳要說這樣的話?妳要他以後怎麼和妳親?要怎麼說妳自己去想,再見!」

我掛下電話後,不禁掩面大聲啜泣,為我心中那個塞縮的孩子哭盡多年無處傾吐的委屈,也為我眼前這個滿臉疑惑的小孩差點失落對最親的親人的天真信任與無條件的親愛掬一把心酸淚。

「媽媽,妳和阿嬤吵架嗎?」兒子很關心地問。

「是啊!」我從不在孩子面前粉飾太平,尤其是自己哭地那麼兇,怎麼可能騙得過小孩。

「阿嬤不乖!我不喜歡阿嬤!」兒子對我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坦護。

「不要擔心!我們一下就好了,就像你和你的朋友一樣,我們也是吵一吵,好一好。下次就沒事了。」我將他摟入懷中,給他的小臉一個吻,再放他安心去玩。

孩子不疑有他的去玩了,但接下來的那幾天我內心的震盪還是劇烈擺浮不定。活到三十幾歲,第一次對母親如此嚴厲地說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憤怒還是義慨?如果只是憤怒,有必要合理化成義慨嗎?還有那自小籠罩我的恐懼猶陰魂不散地在不遠處徘徊,隨時想趁虛而入,再度進駐我的內心,讓我充滿罪惡感,譴責自己是個不孝的女兒。但身為一個母親,我忍心讓自己那天真無邪的孩子受到扭曲的思想與情感的操控嗎?看著那無憂無慮的孩子變成另一個沒有安全感的自己嗎?沒錯,母親有她那一代所受的苦。文化上與經濟上許多無耐的因素塑造出她不快樂的性格與人生,但這一切都不是讓那無理的行為再延續下去的理由,傷及無辜的第三代啊!如果我不從中切斷阻止這一切傷害性的言行,那又有誰能呢?我還能寄望誰來保護我的孩子呢?在「當母親的女兒」與「當孩子的母親」這兩個角色之間,我決定掙脫那當「孝順女兒」的枷鎖,做個無畏的母親。

在我這翻天覆地的角色革命的過程,老公在一旁都一直扮演一個安靜的觀察者,他什麼也不做,也什麼都不說。公公來了,他就任公公愛批評誰就批評誰,愛罵什麼就罵什麼。對於我這個外省人嫁進台灣人家的媳婦,他百般挑剔。許多如「外省人很沒水準」、「煮這什麼菜(當然是指外省菜),看都沒看過」、「那是什麼菜,看起來那麼顧人怨,我連靠都不想靠過去」、「那些舞文弄墨的藝術家(指學文學的我)都是只能給有錢人提尿壺,看人家要不要分一口飯給你吃」這類的話常常想都不想就口無遮攔地說出來,讓我當場愣住,不知如何回應。有了孩子以後,公公又常常對著孩子說:「那麼醜!」「飯筒!」「你看你的眼睛有沒有你表弟(人家是個中美混血兒)三分之一大?」我不知道公公在說這些話時是否知道他已經在觸怒了藏在我身體內的母熊,那憤怒暴發出來將致他於很不堪的地位。

很顯然地,公公對自己沒有節度的言行是毫無自覺的。而讓駱駝倒下的那最後一根稻草發生在公公最疼愛的女兒到來時。小姑一家進到我們家門那一刻,孩子、老公與我通通在自家降級為二等公民。孩子的玩具要自動讓出給表弟玩,若有爭吵,一定是大一歲的兒子要讓。我則整天忙著伺候一屋子人吃飯,洗碗刷鍋子。待小姑一家出去拜訪朋友,公公則對我吆喝:「他們那間房間地板很髒,去吸一吸!」很明顯我在自己家的地位已經降到三級公民。老公看我累地滿肚子火,就安安靜靜地去把碗洗了,桌子擦了。這時公公又有話說。他對著做家事的老公氣急敗壞地說:「你這沒用的男人!為什麼撿那些女人做的事來做?」

聽了這話,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我根本不需要搬出研究所修的那些女性主義詞彙,只要狠狠地由丹田發出陣陣母熊的怒吼,把一項項惹火我的事都倒出來,質問他「什麼叫「女人做的事」?為什麼「女人做的事」都只有我在做,你女兒都不用做?你的女兒是你的心肝寶貝,難道我就不是我爸爸的心肝寶貝嗎?我不在乎做家事,忙地團團轉,但是至少你的態度要客氣一點。我不是你們家請來的下女!、、、你拿我的孩子的眼睛大小和一個混血兒比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義?你難道看不出來你一天到晚拿你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比的後果嗎?一個那麼驕傲,完成不顧你的感覺,一個只會討你歡心?已經四十幾歲的男人了啦!還一天到晚要抱著你的大腿才安心!、、、請你以後不要再對我的兒子大呼小叫,罵他飯筒。我是花多少心血來養育這個孩子你也知道,請你不要蹧踏我孩子、、、」

對於我所發出的怒吼,公公剛開始還力挺奮戰,一一辯駁。但他似乎很驚訝這個平常說話帶點鼻音還慢半拍的媳婦居然一點都不畏戰,而且愈戰愈勇,儘管眼淚鼻涕已經流了滿臉,還頭腦清楚地將他的惡行一項項列出,毫不客氣地直指要害。漸漸地公公對於我每項控訴都只能以尷尬的沉默相對,不知如何回應,最後才疲憊地說出:「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我是希望大家一團和樂。家和才能萬事興啦!」聽了這樣狀似求和的話,我也不知道是該哭還該笑。這是那門子的家和萬事興啊?一家和樂的代價就是把我踩在腳底下?以我毫無尊嚴的勞力與對待來換取一家和樂?我不忍再對眼前這個受驚的老人左右開攻,但在停戰之前,我只丟下一句話:「我也希望一家和樂啊!但對人有些基本尊重有那麼難嗎?不要每次開口就批評刺傷人有那麼難嗎?」我逕自走進浴室洗把臉,把兒子換好衣服,不顧公公的反對就帶兒子出門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我怕人家問起我哭地紅腫的眼睛嗎?我才不怕!這是我這一生哭地最痛快的一場。家醜外揚?誰家沒有家庭問題?我這紅腫的雙眼代表著什麼?代表著從此以後我的兒子再也不用受到無意義的揶揄與比較,也不用看到他的母親被人以不尊重的態度對待。

兒子在目睹媽媽與阿公這場大戰,他一直都很鎮靜地抱著我,彷彿暴風雨中棲在大樹茂密枝葉中的小鳥,不驚也不惶。他靜靜地坐在車後座對我說:「媽媽,妳不要怕。我保護妳。」聽他這麼一說,我已止住的淚水又潰堤成河。我心想:「孩子,你真地保護媽媽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媽媽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勇氣站起來為自己說話。這真的好難好難,幾千年文化的包袱,壓地我好苦。但只因為一件事,那就是當了你的媽媽,我可以拋下這一切枷鎖,勇敢地做自己。孩子,媽媽真要謝謝你啊!」

在和公公大翻牌之後,公公對我的態度有明顯的好轉,而我對公公許多言行也可以當下直言,心無掛礙。我那優哉遊哉的老公以為家中的一大內患已經自動平息,殊不知那正是我們婚姻危機真正浮現的開始。我對他那種駝鳥式的和平主義與鄉愿型的孝順由無耐、憤怒轉變成不屑,我們之間的談話愈來愈沒有交集,如果有的話也只是我充滿了怨氣的譏諷與他不解的苦笑。夜深人靜時我常思索著這個婚姻還有什麼意義?如果沒有意義,又該如何繼續下去?孩子夾在我們中間已經明顯感覺到父母的不和,有時還會模仿我對老公的語氣,對他怒氣沖沖的斥責,即使老公一點錯也沒有。讓孩子成為不幸婚姻的受害者,這是我想要給孩子的童年嗎?思之念之,我常一個人獨自在深夜嘆息。我與老公當初倍受祝福的婚姻居然也觸礁了,而我們的朋友也分成兩個陣營,傳統中國派的朋友當然是支持他的「孝順」並勸解我要忍耐,而我的一些美國朋友則紛紛表示不解,沒辦法想像當「好兒子」居然比當「好丈夫」重要,而為了當「好兒子」的代價居然是要妻子去忍受那不堪的言語更是他們所無法接受的。每次我們為那些陳年不愉快的事翻老帳時,我們都覺得各自有理,都覺得需要找一位中間人來評理,但居然都找不到一位我們都認同的的朋友或長輩來說句公道話。於是我們的婚姻關係就一直惡化下去,到我開始覺得沮喪憂鬱,老公覺得家已不像家時,他總算願意去看我早就建議的婚姻治療師,做最後的努力。

我們的婚姻治療一開始彷彿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歌仔戲,每次都在婚姻治療師一開口隨便問一個問題後,我便淚如汪洋大海般傾倒出,抨擊的話語如巨浪拍岸般無情地打在老公臉上。而他的表現卻是如如不動,穩如泰山般風度優雅地給我遞面紙擦眼淚擤鼻涕。我們的婚姻治療師則是坐在她的椅子上,靜靜聽著,偶而皺皺眉頭,不知表示的是同情或是不同意。從表面看來,我是那個心理有問題,無理取鬧的人,而先生是那個婚姻中無辜的受害者。我們這樣只有我一個人潑婦罵街般邊說邊哭地進行了好幾次「治療」,感覺上只是把大把銀子往水裏扔,一點效用也沒有。每次治療結束之後,老公還問我是不是感覺好一點。我看著他那天真憨傻的表情,真想拿個大棍子朝他腦門狠狠敲下去,看能不能讓他開竅靈光些。

治療的轉機一直沒有出現,直到有一次我們談到孩子在我們婚姻中的關係。當下我很奮慨、鏗鏘有力地告訴老公:「我已經不是我爸爸的小女兒,因為我必須要夠堅強,當我兒子的媽媽。我希望你不要只會當你爸爸的兒子,而是要夠堅強當你兒子的爸爸!我對你的愛已經死了,因為我已經不是六年前嫁給你的那個人了。如果你能瞭解這個當媽的女人的感覺,只要一點點體會我的感覺,新的愛也許會滋長。如果你只是會當你爸爸的兒子,不肯長大,那我很抱歉,我沒辦法給你你要的幸福。」我說完這話後,我們的婚姻治療師很難得地開口了。這次她是對著那溫文儒雅的老公說:「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忠言逆耳,良藥苦口。你太太剛剛那些話都是忠言與良藥,我希望再怎麼苦,再怎麼不順耳,你都要往心裡聽進去。你聽到她剛剛說她已經不是當初嫁給你的那個女人了嗎?她已經在當母親這件事中成長堅強了。如果你也可以追上她成長的步伐,我相信你們的婚姻還是很有希望的,畢竟你說你一直是深愛她的啊!」婚姻治療師說完話之後,只見老公臉一沉,很尷尬地點點頭。那次我們走出診療室,他也不問我是不是感覺好一點,只是沉默地坐進車子,開車回家。

奇怪的事是自那次治療之後,我不僅不需要拿出大棒子來槌老公的頭,連開口抗議諸多公公煩人的言行都不用。夜深人靜時,老公會自己跑來坐在我身邊,問我對於許多造成我壓力的問題有何想法,解決之道為何。我剛開始還抱以懷疑的態度,覺得老公只是在演戲敷衍我,沒想到他在和我開會之後不久,又跑回來和我討論計策,「如果我爸爸說這樣、、、,我就跟他說、、、」。沙盤推演之認真讓我有點吃驚,但想出的計策與說話技巧之拙劣卻令我倒退三大步。這下我才瞭解他以前不肯去和他爸爸說,完全是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委婉勸說,也不知道他自己手上握有的籌碼為何。在他的腦筋裏,和他爸爸相處,不是全盤接受老爸的言行,就是兩造來箭拔弩張,大家廝殺一番,完成沒有商量溝通的餘地。於是我的角色就由一個滿心怨懟的歐巴桑轉化成一個無可奈何、啼笑皆非的軍師。遇到許多太敏感的問題,我也不便介入他們父子的關係,便將這個責任推給我們的婚姻治療師。於是我們的婚姻治療時間就由治療我們倆夫妻的關係轉換為治療他們父子的關係,我在諮商室內變得彷彿是個沒事人似的。

我和老公的關係漸漸好轉之後,許多身邊的朋友也都看得出來。尤其是我們懷了第二個孩子的消息傳出後,朋友們莫不報以熱烈興奮的歡呼。這時老公就要像奧斯卡金像獎得主一樣,很得意地答謝大家的關心,這答謝辭中當然也包括感謝我們的婚姻治療師。有趣的是,當他每次提到我們去尋求婚姻治療這件事時,我注意到我們的朋友們都露出訝異的表情,那表情中有讚嘆佩服他的勇氣,與羨慕我的好運。和我一樣曾經夾在三代之間,備受煎熬的閨中密友聽了我說我們去尋求婚姻治療而後關係好轉往往都讚我先生有大智慧與大勇氣,願意放下身段,接受第三者的意見,徹頭徹底地改造自己。我當時心想:「他再不這麼做,他真的要家庭破碎,落得一無所有!」但我當然不會那麼說,我只很高興地將這個功勞給老公,說他是人中俊傑,非常識時務。然而我也不會忘記對我的「台灣媳婦,美國媽媽」朋友們說:「三代同堂,當媽的要先自強!」

為什麼我一直說當媽的要自強呢?因為我向來不贊成中國人所倡言的一味的隱忍,尤其是要女性忍耐一些不合理的傳統作法。在我心裏,那些傳統上不合理的事之所以一直存在,莫非是為了一些既得利益者的方便。這樣老的就可以「倚老賣老」,小的就可以「倚小賣小」,誰也不需要改變,不需要成長。他們的不成熟就由可憐我們這些同樣受過現代教育,能獨立思考,有相等經濟能力的現代女性來買單。這樣公平嗎?對於中國文化中的八德,我本來沒有什麼意見,但經過三代同堂的壓力夾攻下,我深深覺得傳統的排序「忠孝仁愛信義和平」應該要顛倒過來,變成「平和義信愛仁孝忠」。試想一個團體乃至一個家庭若沒有平等,何來和諧呢?若沒有和諧,又談什麼忠孝仁愛呢?在沒有平等基礎下執行的忠,不過是封建君主制度下的愚忠。沒有平等尊重基礎下實行的孝,不過是扭曲人格的愚孝。說穿了,那些不明究理硬要愚忠愚孝的人,看似自我犧牲,其實還不是想藉「忠」或「孝」的名節來滿足一個不成熟,膨脹過度的自我與躲避一些不願面對與改變的事實。我沒辦法要求那些不願長大的人們一夕之間脫胎換骨,也不鼓勵女性朋友們鬧家庭革命。我所能說的只是:「天下的媽媽們,為了孩子,我們一定要自立自強。我們畢竟是孩子一生中第一個老師,也是最重要的老師。我們的女兒將以我們為榜樣來學習如何獨立堅強,我們的兒子將以我們為榜樣來學習如何尊重異性。如果妳也正在相似的情境中奮鬥,請妳不要放棄努力,因為身為人母,妳掌握著一家人通往幸福快樂的鑰匙。妳的重要性是無法言喻的啊!」

願以此文與天下所有掙扎在婚姻與母職角色的媽媽們共勉之!

原文登載於2007年8月號讀者文摘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amabea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